2023年11月20日，在杭州市紅星劇院，由山西省太原市晉劇藝術研究院創(chuàng)排的《莊周試妻》成功上演。這是第十八屆中國戲劇節(jié)上的一部十分獨特的“另類”戲，它展示出與其他戲劇不同的舞臺呈現與藝術風格，顯示了創(chuàng)作團隊獨樹一幟的藝術追求。此劇從三個方面做出了新的探索，而其探索所取得的藝術成就，已經不局限于劇院乃至晉劇自身的發(fā)展，而是在中國戲劇整體的坐標軸中產生了重要意義：它的出現，反映出中國戲劇對題材選擇、主題開掘、人物塑造等重要問題有了新認識，在實踐中取得了新突破，甚至預示著中國戲劇的發(fā)展將會在原有的方向之外，向著另外一個方向開辟一條新的路徑。該劇贏得了現場觀眾的27次掌聲，受到了業(yè)內人士的普遍好評，不少人稱之為第八屆中國戲劇節(jié)最好的劇目，這正是此劇銳意創(chuàng)新、實現新突破帶來的藝術魅力。

　　題材選擇：從畫地為牢到勇敢出圈

　　中國戲曲源自民間的娛樂與祭祀活動，雖然它有祭祀的功利性，但它所源自的娛樂活動決定了中國戲曲的娛樂性質，這使它猶如野草，有著頑強的生命力，獲得了民眾的普遍喜愛，而其娛樂性質決定了其題材選擇也是以娛樂民眾為標尺的，即凡能娛樂民眾者幾無不可。

　　戲曲發(fā)展到當代，當它的生存日益受到現代新媒體沖擊的時候，戲劇院團愈發(fā)依賴國家的資金支持，突出戲曲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淡化其娛樂功能已成為戲劇院團的自覺選擇，雖然這并不符合國家的某些相關政策。在這樣一種大環(huán)境下，我們遺憾地看到，在題材選擇的道路上，戲劇越走越窄，越走越單一，越走越雷同，越走越同質化。為求保險，越來越多的戲劇院團在不自覺中為題材選擇劃定了范圍，幾乎相當于畫地為牢，即只選那些表現杰出當代英雄與模范人物、歷史名人與偉人的題材或具有正向意義的事件題材。即以第十八屆中國戲劇節(jié)2023年11月15日到20日演的5部劇而論，其中的4部劇，包括揚州市揚劇研究所的揚劇《鄭板橋》、上海話劇藝術中心的話劇《英雄兒女》、贛南藝術創(chuàng)作研究所的采茶戲《一個人的長征》、國家經濟院的京劇《納土歸宋》都是這種題材�！多嵃鍢颉繁憩F的是歷史名人鄭板橋，《英雄兒女》反映的是抗美援朝中涌現出的英雄王成和他的妹妹王芳的故事，《一個人的長征》表現的是一個平民英雄，《納土歸宋》反映的是開創(chuàng)了和平統(tǒng)一先河的“納土歸宋”事件，總之，以上都是便于提煉“主旋律”的題材。而一些所謂敏感題材比如男女婚外情之類的題材則被一般劇團列為絕對的禁區(qū)，而恰恰是這個題材的禁區(qū)在晉劇《莊周試妻》這里被打破了�！肚f周試妻》根據古代小說家馮夢龍《警世通言》里的《莊子休鼓盆成大道》改編而成�！肚f子休鼓盆成大道》寫的是莊周以假死來試探其妻田氏對自己的忠誠度的故事，涉及田氏與楚王孫的婚外情。表面看來，這樣一個故事實在難以提煉“主旋律”，而《莊周試妻》的編導有膽有識，恰恰選中了這一題材。接下來，編導就要面臨嚴峻的考驗：如何改編，才能既凸顯積極的思想意義，又能表現深沉的人性，還能把戲演得好看。

　　主題開掘：從顛覆傳統(tǒng)到重塑再構

　　與《莊子休鼓盆成大道》相比，《莊周試妻》進行了大幅度的改編，在主題開掘上有了新的突破�！肚f子休鼓盆成大道》主要通過對田氏的譴責反映出作者對夫妻關系的失望。在他筆下，田氏在聽到莊周講述女子扇墳的故事之后，義憤填膺，怒罵女子失德，并在其后多次信誓旦旦表示自己一定要做一個貞節(jié)烈女，但在莊周（實際為假死）死后卻迅速變心，喜歡上楚王孫，并不顧與莊周的夫妻情義做出劈棺欲取莊周腦髓救楚王孫的舉動。莊周給田氏演繹了他幻化成楚王孫的過程，田氏看后極為羞慚，自縊身亡。莊周失望至極，把死去的田氏裝到已被劈破的棺材中，敲打起瓦盆，唱起歌，隨后一把火燒掉了房屋，讓棺中田氏隨之卷入烈火中，莊周則自此遨游四方，終身不娶。作者馮夢龍通過這樣一個故事對夫妻關系進行質疑與批判，發(fā)出“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感嘆，對女性對丈夫之外的男人的感情與寡婦再嫁極盡嘲諷，宣揚了道家的清靜無為和修仙得道的出世思想。

　　晉劇《莊周試妻》則通過對這則故事的現代改編對《莊子休鼓盆成大道》的主題進行了顛覆與解構，乃至徹底轉換了主題思想。在情節(jié)改編上主要是增加了莊妻田氏與楚王孫感情糾葛的鋪墊環(huán)節(jié)，使田氏的“出軌”動機由水性楊花變?yōu)楹虾跚槔�。《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中，真實的楚王孫并未出現，莊周假死后出現的楚王孫不過是莊周幻化而成。而在《莊周試妻》中，真實的楚王孫出現了，他在莊周閉關修煉時來到莊周府上，與田氏見了面。他風流倜儻，風度翩翩，而田氏則肌膚勝雪，貌美如花，如仙女一般。莊周雖是她的丈夫，但他修仙之心迫切，忽略了對妻子的關愛，甚至不允許她戴一朵桃花。一個被丈夫忽略的美貌女子，忽然遇到一個令她心跳加速的美男子，而且對方還對她情意綿綿，在這種情況下，女子對楚王孫的動心動情乃是出于正常的人性。但在產生了對楚王孫的感情之后，田氏陷入了矛盾、自責的感情之中，她知道這種感情不被現實的規(guī)矩與自己的羞恥心所容忍，所以，她極力壓抑自己的這種感情。莊周的假死在她看來是真死，正在她陷入夫死的悲痛中時，楚王孫再次來到她的身邊，給予她關心慰問，并向她求愛，她以新寡身份忸怩答應。后來的劈棺救王孫，也是出于以死人救活人的急迫心情。由此可見，晉劇《莊周試妻》完全轉換了《莊子休鼓盆成大道》對女性的復雜感情與寡婦再嫁極盡嘲諷的主題思想，而是對田氏充滿同情與理解，將田氏對楚王孫的感情上升到普遍人性的高度，也使觀眾看到了封建社會女性的愛情覺醒。這只是劇作主題思想的一個層面，劇作的主題實際有更豐富和更深刻的維度，即如莊周試妻造成的是悲劇性的結局，導致田氏身亡，這說明莊周試妻的本質是反人性的，他看不透經營夫妻關系的智慧其實是難得糊涂：妻子對楚王孫雖有動心，但并未有越矩行動，而他偏要試妻，偏要激發(fā)妻子越矩。劇作就是這樣啟發(fā)人們對夫妻關系、對人性作深入的思考。

　　這樣一種主題開掘與當今時代主流戲劇的主題開掘大相徑庭。就以上面提到的揚劇《鄭板橋》、話劇《英雄兒女》、采茶戲《一個人的長征》、京劇《納土歸宋》四部劇而論，哪一部不是宏大敘事，哪一部不是以歌頌一個或幾個英雄人物或歷史人物為主題，當然，這沒錯，但其同質化傾向是值得警惕的。像《莊周試妻》這樣深刻觸及敏感題材與普遍人性，反思夫妻關系，反思女性社會權利的戲劇實屬罕見。但也正是這樣的戲劇更真實，更接地氣，離人們的生活更近，更具普遍性，其主題開掘帶給人的思想震撼更大。

　　人物塑造：從扁平單一到圓形立體

　　主流戲劇有強大的陣容和影響力，但同質化傾向是其所存在的不可否認的問題，而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才是我國繁榮文藝創(chuàng)作的圭臬。晉劇《莊周試妻》是突破主流戲劇同質化傾向的一道霞光，它不僅在題材選擇、主題開掘上呈現出嶄新的氣象，在人物塑造方面同樣體現出創(chuàng)新思維。

　　主流戲劇中的人物形象性格一般而言很難避免單一與扁平，缺少性格的復雜性、立體性，這是由其歌頌英雄人物、歷史名人的主題所決定的。再以上述四部劇而論，除了采茶戲《一個人的長征》中的主人公之外，其他三部劇的主人公皆是較為扁平單一的具有完美人格的角色。

　　晉劇《莊周試妻》在人物塑造方面做了可貴的探索。這部戲中的主人公都不完美，都是復雜立體型角色。

　　田氏是編導予以充分同情和理解的人物。她的外貌和心性是那么美好，但終究脫不了封建禮教的影響，在《莊子休鼓盆成大道》與《莊周試妻》中均是如此。這種影響就是她腦中存有根深蒂固的做貞節(jié)烈女的意識，但作為一個青春女性，她又有愛慕心儀的青年男子的自然本性，與楚王孫的初次接觸，使她沉浸于懷春的甜蜜感情之中，反映了她愛情的覺醒，但腦中固存的做貞節(jié)烈女的意識又使她深深陷入兩種思想的沖突與矛盾之中。在莊周假死前，她始終壓抑自己的本性，在莊周假死而她以為其真死之后，她終于以新寡的身份答應了假楚王孫的求婚，此時，她仍然算得上是尊禮教的，而當莊周試妻的真相揭開，封建禮教的影響使她陷入極度的羞慚之中，終至于懸梁自盡，她終于被頑固的封建禮教奪去了性命。

　　莊周似是清靜無為之人，他迷戀修道，迷戀到忽略了妻子，迷戀到修煉出了分身術與變身術。但是莊周實際也有普通人的一面，他對田氏充滿了占有欲，對田氏對自己的感情充滿懷疑。莊周試妻實際上根本否定了女性的愛的權利，雖然他并沒有將真正的愛給予妻子，但卻要求妻子對自己絕對忠誠，不允許妻子愛別人。但戲中的莊周不同于《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中的莊周，他有后者所沒有的人道主義情懷。當侍妻產生了他不希望發(fā)生的最壞的結果，他發(fā)現田氏真正變心了，不僅允了楚王孫的求婚，還欲劈棺取他的腦髓去救楚王孫時，他并沒有做出過激的舉動，而是寫了一封休書，意欲還田氏以自由，放田氏去尋她所愛。聰明的莊周其實在探察人性方面是失敗的，他看不透人性，看不透夫妻關系的本質，預測不到田氏會因得知他試妻的真相而死，他的試妻注定會以悲劇收場。

　　田氏和莊周都不是值得歌頌之人，他們不是圣人、偉人、超人，而是最真實的不好不壞之人，每個人似乎都能在他們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也正因如此，他們的形象最能深入人心、打動人心，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和深遠的藝術魅力。